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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推2023重量级好书《了不起的盖茨比》,好看又发人深省!

   日期:2023-03-19     作者:山柏    caijiyuan   评论:0    移动:http://mip.xhstdz.com/mobile/news/1794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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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推荐:《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作者:[美]菲茨杰拉德。搜索书名开始观看吧~

-----精选段落-----

了不起的盖茨比

他拿出了一堆衬衫,一件件扔在我们面前,薄的麻布衬衫、厚的绸衬衫、细腻的法兰绒衬衫,他把每一件都抖散了,五颜六色地摆满了一桌。而在我们欣赏衣服的时候,他又继续去抱来其他的,于是那些柔软贵重的衬衣堆得越来越高——条子衬衫、花纹衬衫、方格衬衫,珊瑚色的、苹果绿的、浅紫色的、淡橘色的,还有上面绣着深蓝色的他的姓名的。黛西突然之间发出了一种很不自然的声音,她一下子把头埋进了衬衫堆里,号啕大哭起来。

“这些衬衫太棒了,”她哽咽地说,“我看了真伤心,我从没见过这么——这么美的衬衫。”

看过房子以后,我们本来还打算去看看庭园、游泳池、水上飞机以及仲夏的繁花,可惜雨又下起来了,我们只好远眺着那波浪荡漾的海面。

“如果不是有雾,我们就可以看见海湾对面你家的房子了,”盖茨比说,“在你家码头的尽头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绿灯。”

黛西突然伸出胳臂去挽着他,但他似乎仍然沉浸在刚才所说的话里。

或许他突然间想到,那盏灯曾对他的巨大意义现在已经永远消失了。与他和黛西分开的遥远距离相比,那盏灯曾经离她那么近,几乎可以碰得着她,就好像一颗星离月亮那么近。然而现在它不过是一盏常见的绿灯而已。他的神奇的宝物已经减少一件了。

我在屋子里左走走、右看看,在若暗若明的光线中看见那些各种各样的摆设。一个上了年纪身穿游艇服的男人的一张大相片突然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张相片就挂在他书桌前面的墙上。

“他是谁?”

“那个?哦,那是丹·克蒂先生,老兄。”

这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

“很多年前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惜他已经死了。”

五斗橱上放着一张盖茨比本人的小相片,同样也是穿着游艇服——盖茨比昂着头,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气——大概十八岁照的。

“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黛西嚷嚷着,“这个笔直向后梳的发型!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留过这种发型,也没告诉过我你有一艘游艇啊。”

“过来看这个,”盖茨比赶紧说,“这里有很多剪报都是关于你的。”

他们俩肩并肩站着仔细欣赏那些剪报。我正准备要求看看盖茨比曾经提过的那些红宝石,这时候他的电话突然响了,盖茨比拿起了听筒。

“是的……噢,我现在不方便谈……我说我现在不方便,老兄……我说的是一个小城……他知道什么是小城……得啦,他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如果底特律就是他认为的小城的话,那……”

他很快把电话挂了。

“快到这儿来呀!”黛西在窗口大声地喊道。

雨还在下着,西边的乌云已经渐渐散开,海湾上空翻滚着一道道粉色和金色的云霞,太阳从那些金色的云霞当中挤了出来,就像是要看一眼,大地究竟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那么迫不及待。

“看那个,”她低声道,过了会儿她又说,“我真想摘一朵粉红的云彩,然后把你放在上头推来推去。”

我想回家了,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或许是因为有我在场他们可以更心安理得地待在一块儿吧。

“我知道我们该干什么好了,”盖茨比兴奋地说,“让克利斯普来弹钢琴吧。”

他走出屋子,喊了一声“艾温”,又隔了几分钟才回来,并且带来一个十分难为情的、面容有些憔悴的年轻人,他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稀稀疏疏的金发。他现在着装可算是整齐一些了,穿着一件敞领的运动衫、一双运动鞋和一条颜色不怎么清楚的帆布裤。

“刚刚我们打扰到您做体操了吗?”黛西十分有礼貌地问。

“我在睡觉呢,”克利斯普先生在窘迫之中脱口而出道,“我是说,我本来是在睡觉的。然后就起床了……”

“克利斯普会弹钢琴,”盖茨比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艾温?老兄?”

“不,我弹得不好。我其实不太会弹……根本不弹。我很久没练……”

“走,我们到楼下去吧。”盖茨比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他摁了一个开关,整个房子立即大放光明,那些灰暗的窗户都不见了。

我们来到音乐厅,盖茨比只扭开了钢琴旁边的一盏灯。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黛西的香烟,然后和她一起坐在屋子另一边远远的长沙发上,那儿除了地板上有一点儿从过道里反射过来的亮光之外,一片漆黑。

克利斯普勉强地弹完了《爱情的堡垒》之后,从长凳上转过身来,很不高兴地在幽暗中张望着寻找盖茨比。

“我很久没弹了,你看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弹。我很久没弹……”

“别说那么多了,老兄,”盖茨比用命令的口气道,“弹吧!”

“每天早上,每天晚上,玩得欢畅……”

外面的风呼呼作响,海湾上传来了阵阵隐隐的雷声。就在这一刻,西卵所有的灯都亮了。电动火车上满载着归客,他们冒着雨从纽约疾驰而来。这是人生即将发生巨大改变的时候,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兴奋的情绪。

“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富人生财穷人生孩子。”

当我过去向盖茨比告辞的时候,我看到那种惶惑的神情又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仿佛他在怀疑着他眼前的幸福。

将近五年了!

那天下午一定有过某些时刻真实的黛西也许远不如他的梦想——这并非黛西的过错,而是盖茨比的幻梦拥有巨大的活力。他的幻梦甚至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盖茨比以一种创造性的热情投入这场幻梦,并且不断添枝加叶,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加以缀饰。再多的激情和活力都及不上一个人悲凄的心里所能聚集的情思。

当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他正在悄悄地使自己尽快适应眼前的现实。他伸手挽起她的胳膊,她也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听了之后激动地转向她。依我看,最使他入迷的便是她那令人迷醉的声音,因为那是无论他怎样梦想都不能企及的东西——那是一曲永恒的歌,永恒的力量。

他俩似乎早已把我忘了,黛西还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伸出了她的手。盖茨比此刻压根儿就不认得我了。我又看了他们俩一眼,他们也看着我,似乎似曾相识,却又远在天涯,沉浸在他们自己那强烈的幸福的感情之中。我走出屋子,走下大理石台阶,留下他们俩依偎在一起。

大概就在这段时间,一天早上,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记者从纽约赶来到盖茨比家,采访一些他的事。

“关于什么的?”盖茨比十分客气地问道。

“呃——发表个声明什么的。”

在双方都忙乱了五分钟之后,事情才终于被弄清楚。原来这人曾在他的报馆里听人提到过盖茨比的名字,可是因为什么被提到他却执意不肯透露,也或许他自己也没完全弄明白吧。于是他趁着这天休息,便积极主动地跑出城来“看看”。虽然只是碰碰运气,但是这位记者的直觉是对的。

千百个人因为曾经在他家做过客而成为叙述他经历的权威,由于他们的大力宣扬,盖茨比的名声在这个夏天越来越响亮,差一点儿就要成了新闻焦点人物了。当时正流传着各种传奇,比如“通往加拿大的地下管道”之类,都和他挂上了钩,还有一个长期以来流传的谣言,说他住的根本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艘船,只不过这艘船看上去像座房子而已,并且能沿着长岛海岸秘密地来回移动。至于为什么北达科他州的杰姆森·盖茨能从这些谣言中获得满足,这倒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杰姆森·盖茨——这是他的真实姓名也是他得到法律认可的姓名。他曾在十七岁的时候改名换姓,这也是他一生事业开端的一个特定时刻,当时他见到丹·克蒂先生的游艇在苏必利尔湖最险恶的沙洲上抛锚了,那天下午他身穿着一件破旧的绿色运动衫和一条帆布裤在沙滩上游荡着,后来他借了一条小船,划到托洛美号去警告克蒂,半小时之内可能有大风会使他的船沉没的,这时他就已经是杰伊·盖茨比了。

我猜,当时他就已经把这个名字想好了。

他的父母都是碌碌无为的庄稼人——在他的想象里从来没有真正承认他们就是他的父母。事实上,西卵岛的杰伊·盖茨比来自他对自己的柏拉图式的理想。

他是上帝的儿子——这个称号,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义的话,也就是字面的意思——因此他必须为他的“天父”效命,献身于一种博大、庸俗、华而不实的美。因此他所虚构的恰恰是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都可能会虚构的那种杰伊·盖茨比,他始终不渝地忠实于这个理想中的形象。

有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沿着苏必利尔湖南岸奔波,或是捕鲑鱼,或是捞蛤蜊,或是干其他什么能够为他挣来食宿的杂活。他在那些风吹日晒的日子里,干着时松时紧的活,皮肤被晒得黝黑,身体越来越棒,过着一种天然的生活。他很早就跟女人发生了关系,并且由于女人过分地宠爱他,他反倒瞧不起她们。他看不起年轻的处女,因为她们全都显得愚昧而无知,他也看不起其他女人,因为她们经常为了一些小事大吵大闹,而那些所谓的“小事”由于他那惊人的自我陶醉,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他的内心却时常处于激荡与不安之中。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时,各种离奇怪诞的幻想便纷至沓来。一个绚丽到无法形容的宇宙呈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个时候小闹钟正在洗脸架上嘀嗒嘀嗒地响着,如水的月光浸泡着他胡乱地扔在地上的衣服。每天夜里他都会给他那些幻想中的图案添枝加叶,直至昏沉的睡意降落到一个生动的场面之上,从而令他淡忘一切。有好一阵子,这些幻梦给他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个发泄的绝佳途径:它们令人满意地暗示现实实际上是不真实的,它们表明世界的磐石原本是牢牢地建立在仙女的翅膀上的。

好几个月以前,一种追求未来的光荣本能促使他去了明尼苏达州南部路德教的小圣奥拉夫学院。然而他在那里也只是待了两个星期,一方面是由于学院对他的命运的鼓声麻木不仁,而使他感到沮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学院十分鄙视他勤工俭学的行为。于是在漂泊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苏必利尔湖,就在那天,当他还在试图找点什么活儿干的时候,丹·克蒂的游艇就在湖边的浅滩上抛下锚来。

当时克蒂已经五十岁了,内华达州的银矿的生意、一八七五年以来育空地区每一次的淘金热他都曾参与过。他因做蒙大拿州的铜矿生意而发了笔大财,结果虽然身体仍旧健壮,可是脑袋已经接近糊涂了。这个情况被无数的女人察觉,于是想方设法地让他和他的钱分手。

那个名叫埃拉·凯的女记者十分果断地抓住了他的弱点,并扮演起了德曼特农夫人的角色,她怂恿他乘上游艇去航海,她玩弄的那些不怎么体面的手段还是一九〇二年那些耸人听闻的报刊所争相报道的新闻。克蒂沿着有过分殷勤好客的居民的海岸航行了五年之后,就在这天驶入了小姑娘湾,成了改变杰姆森·盖茨命运的关键。

年轻的盖茨比两手搭在船桨上,抬头望着那有栏杆围着的甲板,那只船在他的眼中代表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我猜想他当时冲克蒂笑了一笑,他大概也早已发现他笑的样子十分讨人欢喜。所以不管怎样,克蒂在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之一便引出了这个崭新的名字)之后,便发现他聪明伶俐而且颇具雄心壮志。几天之后,他把他带到德卢恩城,替他买了一件蓝色的海员服、六条白帆布裤子以及一顶游艇帽。等托洛美号船正式启程前往西印度群岛和巴巴平海岸的时候,盖茨比便也跟着走了。

他以一种并不十分明确的私人雇员身份为克蒂工作。先后做过听差、大副、船长、秘书,甚至还做过监守,因为丹·克蒂清醒的时候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旦喝醉了酒便什么挥金如土的傻事都能做得出来,他越来越信任和依靠盖茨比,以防止这一类的意外事故的发生。这种安排一直持续了五年,在这段时间里,那艘船环绕了美洲大陆三次。它本还有可能无限期地延续下去,若非有一晚在波士顿,埃拉·凯上了船,而在一星期以后丹·克蒂就毫不客气地死掉了的话。

我还记得克蒂那张摆在盖茨比卧室里的相片,一个头发花白、服饰花里胡哨的老头子,一张冷酷无情、映衬着内心寂寞的空虚的脸——典型的沉湎于酒色的拓荒者形象。这帮人在美国生活的某个阶段里将边疆妓院酒馆里的粗暴狂野带回到东部滨海地区。盖茨比本人极少喝酒,这要间接地归功于克蒂。有时在欢闹的宴席上女人会把香槟揉进他的头发,然而他本人却养成了滴酒不沾的习惯。

他从克蒂那里继承到了一笔钱——一笔二万五千美元的遗赠,可他并未拿到。他始终没能弄明白人家用来对付他的法律手段,克蒂剩下的千百万财产通通归了埃拉·凯。他只得到了他那十分恰当的教育:杰伊·盖茨比原本的模糊轮廓已经渐渐充实为一个血肉丰满的人了。

这些事都是他在很久以后才告诉我的,但我在这里记下这些事情,为的是驳斥起初那些关于他来历的一系列的荒唐谣言,那些都是一点儿也不靠谱的事情。再有就是他后来在一个异常混乱的时刻里告诉我的,那时对于他的种种传闻使我也已到了半信半疑的地步。所以我现在要利用这个短暂的停顿,仿佛是趁盖茨比喘口气的机会,把这些误解先解除一下。而在我与他的交往之中,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停顿。

有好几个星期我既没和他见面,也没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纽约跟着乔丹四处跑,同时极力讨好她那位老朽的姑妈,但我终于还是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到他家去了,我待了还不到两分钟就有一个人把汤姆·布坎南带了进来喝酒。我自然大吃一惊,然而真正令人惊奇的却是这件事早该发生却直到现在才发生。

他们一行三人,都是骑着马来的——有汤姆和一个姓斯德隆的男人,还有一个身着棕色骑装的漂亮女人,我认出她肯定以前来过这儿。

“很高兴见到你们,”盖茨比站在阳台上迎接道,“我也很高兴你们能来。”

“请坐,请坐。抽支香烟,或者雪茄。”他在屋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忙着打铃喊人,“我马上让人给你们送点儿什么喝的来。”

汤姆的突然来访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感到十分的局促不安,觉得一定要招待他们一点儿什么才行,因为他大概也明白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斯德隆先生什么都不要。来杯柠檬水?不要,谢谢。来点儿香槟吧?什么都不要,谢谢……对不起……

“你们骑马一定骑得非常痛快吧!”

“嗯,这一带路况很好。”

“大概是来往的汽车……”

“是嘛。”

刚才在介绍的时候汤姆还只当彼此是第一次见面,而此刻盖茨比却忽然情不自禁地转过脸去朝着他。

“我想我们此前在哪儿见过,布坎南先生。”

“噢,是的,”汤姆生硬而不失礼貌地回答,他显然已经不记得了。“我们是在哪儿见过,我记得很清楚。”

“大约是在两个星期以前。”

“对啦!当时跟尼克在一起。”

“我认识你的太太。”盖茨比又接下去说,当中几乎略有一点儿挑衅的意味。

“是吗?”

汤姆调过脸来面向我。

“你也住在这附近吗,尼克?”

“是的,我就住在隔壁。”

“是吗?”

斯德隆先生始终没有参与我们谈话,只是大模大样地仰面靠在了他的椅子上。那个女人也没有说什么——直到两杯姜汁威士忌下肚后,她才忽然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盖茨比先生,我们都来参加下次的晚会,”她提议道,“你看好吗?”

“当然好了。你们要是能来,我简直太高兴了。”

“那很好,”斯德隆先生毫不客气地说,“呃——我想我们该回家了。”

“不要急着走吧。”盖茨比赶紧劝道。他现在已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而且他要多看看汤姆。“你们何不——何不就留在这儿共进晚餐呢?说不定纽约还会有一些人来。”

“还是请你到我家来吃晚饭吧,”那位太太热情地说,“你们俩都来。”

她的话里也包括了我。斯德隆先生已经站起身来。

“我是认真的,”她坚持说道,“我真的希望你们都来。家里坐得下的。”

盖茨比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看起来他很想去,可他看不出斯德隆先生已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去了。

“我恐怕去不成了。”我说。

“那么就你一个人来。”她极力怂恿着盖茨比。

斯德隆先生凑到她的耳边咕哝了一下。

“如果马上就走的话就一点儿都不会晚的。”她依然固执地大声说。

“可是我没有马啊,”盖茨比说,“我虽然在军队里骑过马,可我自己从未买过马。我只能开车跟你们走。对不起,请稍等,我就来。”

我们其余的几个人走到外面的阳台上,斯德隆与那位太太站在一边,开始怒气冲冲地交谈。

“我的天啊,我看这家伙竟真的要来,”汤姆说,“难道他就不明白她并不是真的要他来吗?”

“她坚持说她要他来的嘛。”

“她要举办盛大的宴会,他在那里一个人都不认识。”他皱了皱眉头,“我真纳闷儿,他到底是在哪儿认识黛西的。天知道,或许是我的思想太过古板吧,这年头女人家到处乱跑的习惯我可是看不惯的。她们会遇上各种各样的怪物。”

忽然之间,斯德隆先生和那位太太走下了台阶,随即上了马。

“走吧,”斯德隆先生转身对汤姆说,“我们已经晚了必须得马上走。”然后又对我说,“请您转告他,我们不能等了,行吗?”

汤姆跟我握了握手,其余几个人则彼此冷淡地点了点头。他们骑着马沿着车道小跑起来,很快便消失在八月的树荫里。这时,盖茨比手里正拿着帽子和薄大衣从大门里出来。

对于黛西独自四处乱跑,汤姆显然放不下心,因此下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要同她一道来参加盖茨比的晚会。

或许正是由于他在场,那次的晚会始终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沉闷气氛——与那个夏天盖茨比举办的其他晚会迥然不同,它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虽然还是同样的人,或者至少是同类的人,还有同样源源不绝的香槟,同样五颜六色、七嘴八舌的喧闹,可我总觉得无形当中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换言之,弥漫着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厌恶感。或许是我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一套了吧,认为西卵应当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有它独特的标准和大人物。但此刻我却必须要通过黛西的眼睛重新审视这一切。通过一双新的眼睛去看那些你花费了很多气力才适应的事物,总是有些令人难受。

他们在黄昏时分到达,当我们漫步在数百名珠光宝气的客人当中时,黛西的声音又在她的喉咙里玩着呢呢喃喃的花样儿。

“这些东西真令我兴奋,”她低声说,“如果你今天晚上的任何时候想要吻我,尼克,你就让我知道好了,我一定会很高兴地为你安排。只要说我的名字就行,或者出示一张绿色的请柬。你知道,我正在散发绿色的……”

“我们四处看看吧。”盖茨比催促她。

“我正在四处看啊。我今天真是开心极了……”

“你一定能看到许多你听说过的人物的面孔。”

汤姆傲慢的眼神向人群当中一扫。

“我们平日里不大外出,”他说,“事实上,我刚刚还想我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也许你会认得那位小姐。”盖茨比指向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她正端庄严肃地坐在一棵白梅树下。汤姆和黛西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认出这是一位一向只能在银幕上见到的大明星,他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可真美啊!”黛西感叹道。

“在她身边弯着腰的那位是她的导演。”

盖茨比礼貌周全地将他们一一介绍给一群又一群的客人。

“这是布坎南夫人……布坎南先生,”迟疑了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马球健将。”

“不是的,”汤姆急忙否认道,“我可不是。”

但盖茨比显然十分喜欢这个名称的含义,此后整个晚上汤姆就被称作“马球健将”。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名人,”黛西兴奋地说,“我喜欢那个人……他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鼻子看起来有点儿发青的那个。”

盖茨比告诉了她那人的姓名,并且说他是一个小制片商。

“嗯,我喜欢他。”

“我宁愿不当什么马球健将,”汤姆也十分愉快地说,“我反倒愿意以……以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的身份来看看这么多有名的人。”

接下来黛西和盖茨比跳起了舞。

我还记得当时看到他跳着优雅的老式狐步舞时还感到十分诧异,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跳舞。后来他俩偷偷溜到我家,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一起坐了半个小时,她让我待在园子里给他们把风。“万一着火或是发大水,”她解释道,“或是什么天灾之类的。”

当我们正准备一起坐下来共进晚餐时,“默默无闻”的汤姆出现了。“我去跟那边几个人一起吃饭行吗?”他对黛西说,“有个家伙正在大讲笑话呢。”

“你去吧,”黛西和颜悦色地回答道,“假如你要留几个住址下来,这是我的小金铅笔。”……过了一会儿,她四面张望了一下,便对我说某个女孩“俗气可是漂亮”,于是我明白,除了单独跟盖茨比待在一起的那半小时外,她玩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我们这一桌人喝得特别醉——都怪我不好,盖茨比被叫去听电话了,两星期前我还觉得这些人很有意思,可现在我却只觉得索然无味。

“你觉得怎么样,贝达克小姐?”

跟我说话的这个姑娘正想慢慢地倒在我的肩上,可惜并没有成功。突然听到这个问题,她立刻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

“什么?”

这是一个块头很大,一直显得懒洋洋的女人,她本来一直在竭力怂恿着黛西明天去本地俱乐部和她一起打高尔夫球,但现在又转过头来为贝达克小姐辩白了:“噢,她什么事也没有。她每次五六杯鸡尾酒下肚以后总是这么大喊大叫的,我早就跟她说她不应该喝酒。”

“我本来就是不喝酒的。”受到指责的那个人随口应道。

“听见你在嚷嚷,于是我赶紧跟这位希维特大夫说:‘大夫,那里有人需要您的帮忙。’”

“她很感激,我相信,”另一位朋友则用并不感激的口气说道,“但是你把她的头按到游泳池里,把她的衣服全弄湿了。”

“我最恨的事情就是别人把我的头按到游泳池里,”贝达克小姐咕哝道,“有一回在新泽西州,他们差点儿没把我淹死。”

“那你就不应该喝酒嘛!”希维特大夫赶紧堵她的嘴说。

“还是说你自己吧!”贝达克小姐激烈地大声喊道,“你的手一直在发抖。我可不敢请你给我开刀!”

我想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和黛西站在一起望着那位美丽的电影明星和她的“导演”。他们仍待在那棵白梅树下,脸已经快要贴到一起,中间只隔了一线淡淡的月光。我突然间意识到,他整个晚上大概都在很慢很慢地弯下腰来,才能够和她靠得这么近,然后就在我望他们的这一刻,他弯下了腰靠近了最后一点儿距离,亲吻她的面颊。

“我很喜欢她,”黛西说,“我觉得她真是美极了。”

可是其他的一切她都讨厌,这是不容置疑的,因为这不仅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感情。

她非常地厌恶西卵,厌恶这个由百老汇强加在一个长岛渔村上的毫无先例可寻的所谓的“胜地”——她厌恶西卵那种不安于陈旧的粗犷活力,更厌恶那种驱使它的居民们沿着一条所谓的捷径从零走到零的突兀的命运。身在这种她所不了解的单纯之中,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在等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和他们一道坐在了大门前的台阶上。这里非常阴暗,只有那扇敞开的门向这幽暗的黎明射出了大约十平方英尺的亮光。有时候楼上化妆室的遮帘后面会有一个人影掠过,然后又出现另一个人影,络绎不绝的女客们对着一面看不清楚的镜子在涂脂抹粉。

“这个姓盖茨比的人到底是谁?”汤姆突然质问道,“一个大私酒贩子?”

“你从哪儿听来的?”我反问他。

“我不是听来的。我是猜的。你要知道,很多像这样的暴发户都是大私酒贩子。”

“可盖茨比不是。”我简短而镇静地答道。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汽车道上的小石子儿在他脚底下咔咔作响。

“我说,他一定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网罗到这么一大帮牛头马面。”

此时,一阵微风拂动了黛西那毛茸茸的灰皮领子,仿佛稻草随风起舞的柔柔的感觉。

“可至少他们比我们认识的那些人有趣。”她十分勉强地说。

“可是看上去你对此也不怎么感兴趣嘛。”

“噢,不,我很感兴趣。”

汤姆嘲讽地一笑,又把脸转向我,说:“当那个女孩儿要给她来个冷水浴的时候,你注意到黛西的脸色没有?”

此时的黛西跟着里面沙哑而有节奏的音乐低声唱了起来,把每个字都唱出一种从来没有过,而且以后也绝不会再有的意义。当曲调升高的时候,她的嗓音也随之改变,悠扬婉转,散发出女低音的本色,而且每一点点的变化都使空气中弥漫着她那温暖的人情味和十足的魔力。

“来的人当中有好多是没受到邀请的,”她忽然说道,“那个女孩就从来没有接到过邀请。他们不请自来,而他又太客气,不好意思拒绝。”

“我倒是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干什么的,”汤姆仍然固执地说,“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她回答道,“他是开药房的,好多家药房都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

此刻,那辆姗姗来迟的大型轿车终于沿着汽车道开了上来。

“晚安,尼克。”黛西说。

她的目光离开了我,朝向了被灯光照亮的那最上一级台阶上,在那里,一支当年风靡的婉约动人的小华尔兹舞曲《凌晨三点钟》正从那扇敞开的大门里传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正是在盖茨比的晚会这种轻松随便的氛围之中,才有实现自己的世界中所完全没有的那些浪漫的可能性。那支歌曲里面仿佛有些什么东西正在呼唤着她回到里面去。在这晦暗不明的、难以预测的时辰里又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呢?也许会有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客人突然光临,或许是一位世上少有的令人惊叹不已的佳人,亦或许是一位真正光彩夺目的少女,只要她看上盖茨比一眼,只要一瞬间魔术般的触电,她就可以把长久以来坚定不移的爱情一笔勾销。

那一夜我待到很晚,因为盖茨比要求我待到他能够脱身为止,于是我便在花园里徘徊,一直等到最后一批游泳的客人既寒冷又兴奋地从漆黑的海滩上上来,一直等到楼上的每一间客房里的灯都灭了。待到盖茨比最后走下台阶时,他那晒得黝黑的皮肤比以往更加紧地绷在脸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微带些倦意。

“我想她不喜欢这个晚会。”他立刻说。

“她当然喜欢。”

“不,她不喜欢的,”他坚持己见地说道,“她玩得实在不开心。”他不说话了,可我猜他肯定有着满腹说不出的郁闷。

“我忽然觉得离她很遥远,”他说,“我做的事很难让她理解。”

“你是在说舞会的事吗?”

“舞会?”他弹指一挥间就把他所开过的舞会都一笔勾销了,“老兄,舞会实在是无关紧要。”

我很明白,他所要求黛西的不外乎就是要她跑去对汤姆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等到她用那句残忍的话把四年的时光都一笔勾销之后,他们俩就可以开始研究一些更为实际的步骤。其中之一就是,待她恢复自由,他们俩就回到路易斯维尔,从她家里出发,然后到教堂去举行婚礼——一切就仿佛和五年以前一样。

“可她不理解,”他说,“尽管她过去是理解的。我们经常在一起坐上好几个钟头……”

他忽然打住了,默默地沿着一条布满了果皮、被丢弃的小礼物和踩烂的残花的小路来回踱步。

“我看你不应该对她要求太高,”我有些冒昧地说道,“重温旧梦是不大可能的。”

“为什么不能?”他十分不以为然地喊道,“这是哪儿的话,一定能做到!”

他发狂般地东张西望,似乎他的旧梦就隐藏在这里,隐藏在他这座房子的阴影里,几乎唾手可得。

“我要把一切安排得跟过去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他一面说,一面坚决地点了点头,“她一定会看到的。”

他对着我滔滔不绝地大谈起他与黛西的往事。我猜想他是想要重新获得一点儿什么东西,或许就是他对黛西的热恋之中的关于他自己本身的某个理念。因为从那时以来,他的生活一直都是这样凌乱不堪的,假如他能够回到某个原点,慢慢地小心地再重新走一遍,他就可以发现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五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正是落叶纷纷的时候,他俩并排走在街上,走到一处没有树的地方,人行道被月光照得惨白。他们停下来,面对面地站着。

那是一个十分凉爽的夜晚,是一年当中换季的时刻,空气中洋溢着一种神秘的兴奋感。此刻,家家户户宁静的灯火在向着外面的黑暗吟唱,天上的星星仿佛也在进行着繁忙的活动。盖茨比从她眼角的余光中看到,那一段段的人行道实际上构成了一架梯子,通向树顶上方一个秘密的处所——他可以攀登上去,倘若他能够独自攀登的话。一旦登上去,他便可以吮吸生命的浆液,大口吞咽那无与伦比的神奇的奶汁。

当黛西那洁白而光滑的脸贴近他的时候,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知道一旦跟这个姑娘亲吻,并且把他那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憧憬与她短暂的呼吸永远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灵就再也不能像上帝那样自由地驰骋了。因此他耐心地等待着,再倾听一会儿那已经在一颗星上敲响的音节。

然后他终于吻了她。经他的嘴唇一碰,她立刻就像一朵鲜花一样为他绽放,于是这个理想的化身也就此完成。

盖茨比的这番话,甚至他那份难堪的感伤,都不由得使我回想起一点什么……在很久以前,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一个迷离恍惚的节奏,还有几句零散的歌词。有一会儿工夫,几乎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我的两片嘴唇就像哑巴一样张开,似乎除了一丝受惊的空气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在上面挣扎着要跑出来,可是始终默而不发,因此我那几乎想起的东西永远都无法表达了。

就在人们对于盖茨比的好奇心达到顶点的时候,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别墅里的灯全都没有亮——于是他作为特里马尔乔(古罗马作家皮特罗尼斯作品《讽刺篇》中一个大宴宾客的暴户发)的生涯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我无意中发现,那些乘兴而来的一辆辆汽车在稍停片刻之后便扫兴地开走了。

我怀疑他病了,于是过去看了看。一个面目有些狰狞的陌生仆人在门口满腹狐疑地斜眼打量着我。

“盖茨比先生生病了吗?”

“没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勉强地加上一句“先生”。

“我很久都没见过他了,有点儿不放心。请转告他卡拉韦先生来过。”

“谁?”他十分粗鲁地问。

“卡拉韦。”

“卡拉韦?哦,好啦,我会告诉他。”

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据我的芬兰女用人说,早在一个星期前盖茨比就辞退了家里所有的仆人,然后又重新雇了五六个人,这些新仆人从来不去西卵镇上收受那些店主的贿赂,只通过打电话订购为数不多的日常生活用品。听食品店送货的伙计说,他们家的厨房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个猪圈,而镇上人们的一般看法是,这些新人或许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仆人。

第二天,盖茨比打电话给我。

“准备出门吗?”我问。

“没有呢,老兄。”

“听说你把所有仆人都给辞了。”

“我现在需要的是不爱说闲话的人。你知道,黛西经常会来——而且总是在下午。”

原来是这样,只因她不赞成,这座大“酒店”就如纸糊的房子一样,整个坍掉了。

“他们都是霍尔夫山姆要我帮点儿忙的人,开过一家小旅馆,都是自家兄弟姐妹。”

“我明白了。”

他这次打电话是应黛西的请求——黛西想知道我明天是否可以到她家共进午餐,到时候贝克小姐也会去。大约过了半小时,黛西又亲自打电话来确认,在知道我答应去时她似乎感到很宽慰。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然而我却始终不能相信他们竟然会选择这样的一个场合大闹一场——特别是提到在花园里流传的关于盖茨的流言蜚语时那种十分令人难堪的场面。

第二天,天气酷热难耐,夏日即将终结,这无疑是整个夏天中最热的一天。

正当我所乘坐的火车钻出阴暗的地道驶进灿烂的阳光里时,只有饼干公司热辣辣的汽笛勉强打破了中午这一片闷热的静寂。座位上的草椅垫热得简直就似着了火一般。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妇女起初还很斯文地让汗水静静地渗透自己的衬衣,后来当连她的报纸也在她手指下变潮了时,她便无奈地长叹一声,伴着酷热颓然地向后倒下来。与此同时,她的钱包“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下。

“哎哟!”她异常吃惊地叫道。

坐在旁边的我懒洋洋地弯下腰,将它捡起来递还给了她。我故意把手伸得远远的,仅仅捏着钱包的一个角,以此来表示我丝毫没有染指的意图,可包括那女人在内的附近每一个人,还是照样向我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真热!”查票员对一位面熟的乘客抱怨说,“这天气热得可真是够呛!热……热……热……你也觉得够热的吗?你也觉得热是吧?……”

当他把我的月季票递还给我时,我看见那上面留下了他手上那黑黑的汗渍。可是在这种酷热的天气里,谁有心情去管谁亲吻了谁的朱唇,谁的脑袋又偎湿了谁睡衣胸前的口袋!

当盖茨比和我站在门口等人来开门的时候,一阵柔软的微风吹过了布坎南住宅的门廊,同时也带来了电话铃清脆的声音。

“主人的尸体?”男管家对着话筒大声嚷道,“对不起,太太,这我们不能提供——今天中午实在是太热了,简直没法碰!”

可事实上他的原话是:“是……是……我去瞧瞧。”

他终于放下话筒朝我们走来,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手接过我们的硬壳草帽。

“夫人正在客厅里等着您哩!”他一面大声喊道,一面非常多余地为我们指着方向。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每个多余的手势都是在滥用生命的财富,都是在增加不必要的热度。

我们来到黛西所在的屋子,这间屋子外有遮篷挡着,既阴暗又凉快。黛西和乔丹并排躺在一张硕大的长沙发上,仿佛两座银像,将自己的白色衣裙压住,不让那呼呼响的电扇的风吹起。

“动都不想动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乔丹的手指——黝黑的颜色上面搽了一层白白的粉——在我手指上靠了一会儿。

“我们的体育家托马斯·布坎南先生(即汤姆·布坎南,汤姆是托马斯的简称)呢?”我问道。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他那粗犷、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此时正通过门廊的电话在与什么人交谈着。

此刻的盖茨比正站在绯红地毯中央,用他那着了迷的目光四下张望。黛西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又发出了她那甜蜜动人的笑声,她感觉到一阵微风正从她的胸口升入空中。

“听说,”乔丹悄悄地靠过来,“那边正在打电话的是汤姆的情人。”

我们彼此不说话了。此时门廊里的声音十分气恼地提高了:“好吧,我不会再把车子卖给你了……我压根儿就不欠你什么人情……我绝不会答应你在我午饭的时候来骚扰我的!”

“挂着话筒讲话。”黛西嘲讽地说。

“不,他不是。”我试图向她解释,“确实有这笔交易。我也碰巧知道这件事。”

此时汤姆已经猛地推开了门,他那粗壮的身躯片刻间就将整个门口都给堵住了,然后匆匆走进了屋子。

“盖茨比先生!”他成功地掩饰住了他对盖茨比的厌恶,伸出了他那双宽大而扁平的手,“很高兴见到您,盖茨比先生……尼克……”

“请给我们来杯冷饮吧!”黛西故意大声说道。

汤姆离开屋子以后,她便站起来走到盖茨比面前,将他的脸拉近自己,并且吻他的嘴。

“你知道的,我爱你。”她喃喃地说。

“你大概忘了还有一位女客在座。”乔丹没好气地说。

黛西则故意装傻地回头看看。

“你也去跟尼克接吻吧。”

“看看,一个多风骚下流的女孩子啊!”

“我不在乎!”黛西大声嚷嚷道,同时还在砖砌的壁炉前跳起舞来。只是后来她突然想起这个酷热的天气,于是又很不好意思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一个穿着刚洗过的衣服的保姆领着一个小女孩走进了屋子。

“心——肝,宝——贝,”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还愉快地伸出她的胳臂,“快到疼你的妈妈这里来。”

保姆刚一撒手,小女孩便从屋子的那一头跑过来,羞答答地把头埋进她母亲的衣裙里,半天也不肯抬起来。

“心——肝,宝——贝啊!哎呀,妈妈把粉弄到你那黄黄的头发上去了吗?来,站起身来,说声——您好。”

于是盖茨比和我都先后弯下腰来,与小女孩十分不情愿伸出来的小手握了握。然后他便一直惊奇地盯着孩子看。我猜他以前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地相信过这个孩子的存在。

“我在午饭前就已经打扮好了。”孩子急切地说,把脸转向黛西。

“那是因为妈妈要在大家面前显摆你啊。”她低下头来,把脸伏在那个雪白的小脖子上唯一的皱褶里,“你啊,小宝贝。你这个举世无双的小宝贝啊。”

“嗯,”小女孩平静地迎合着,“乔丹阿姨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衣裳。”

“你喜欢妈妈的朋友吗?”黛西又把小女孩转过来,让她与盖茨比面对面,“你觉得妈妈的朋友漂亮吗?”

“爸爸去哪儿了?”

“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她父亲,”黛西解释道,“她长得倒很像我,尤其是头发和脸型。”

黛西向后倚靠在了沙发上。这时保姆上前一步,伸出了手。

“来吧,帕咪。”

“再见,我的小乖乖!”

很懂得规矩的小女孩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过去抓保姆的手,但很快就被拉到门外去了。此时汤姆正好回来了,后面还带着四杯装满了冰块的杜松子利克酒。

盖茨比端过一杯酒。

“这酒绝对够凉的。”他说,明显有点儿紧张。

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把酒大口地喝了下去。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说是太阳一年比一年热,”汤姆十分和气地找了一个话题说,“听说地球不久就会完全掉进太阳里去,等等,我说错了,恰恰相反,应该是太阳一年比一年冷。”

“我们到屋子外面去吧,”他向盖茨比建议道,“我想请你好好参观一下这个地方。”

于是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外面的游廊。在这片绿色的海湾上,甚至连海水也在酷热中停滞了,只有一条小帆船正慢慢地向着比较新鲜的那片水域流动。盖茨比的目光瞬间便落到了这条船上,他指向海湾的对面。

“我家就在你的正对面。”

“对啊。”

接下来,我们的眼睛依次掠过了玫瑰花圃,炎热草坪,以及岸边草堆。那只小帆船的白翼在清凉而蔚蓝的天际背景上缓缓移动。再往前便是碧波荡漾的大海,星罗棋布的宝岛。

“多好的运动啊,”汤姆点点头说,“我都想出去和他一起在那儿玩上两三个钟头。”

我们在餐厅里吃过午餐,布置精巧的内部也被遮得很阴凉,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紧张的欢笑和冰凉的啤酒一起喝下了肚。

“下午该做些什么好呢?”黛西大声说道,“还有明天,还有今后的三十年?”

“你不要这样敏感,”乔丹说,“秋天马上就到了,秋高气爽,生活就会重新开始的。”

“可是这天真是热得要命,”黛西仍然固执地说,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一切都是这么混乱不堪。咱们不如进城去吧!”她美妙的声音仍然在热浪中挣扎,奋力向它冲击,甚至把毫无知觉的热气塑成一些特定的形状。“我倒是听说过把马房改成汽车间,”汤姆此时正在对盖茨比说,“但我绝对不是第一个把汽车间改成马房的人。”“有谁愿意进城去?”黛西仍在执拗地问。这时,盖茨比的眼睛正慢慢地朝她看过去。“啊,”她突然喊道,“你看上去可真帅啊,哈哈。”

很快,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相会了,他们彼此之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仿佛置身于一个超然物外的空间。好不容易才终于把视线掉转回到自己的餐桌上。

“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帅。”她又重复说道。

她已经明确地告诉他她爱他,就连汤姆·布坎南也看出来了。他对此大为震惊,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嘴,他看了看盖茨比,又回头看看黛西,似乎他刚刚才认出她原来是他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一个人。

“你就像广告里的那个人,”黛西恬然地继续说道,“你知道广告里的那个人……”

“好吧,”汤姆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很乐意进城去。走吧,咱们一起进城去。”

他最先站了起来,眼睛仍然在盖茨比和他的妻子之间转来转去。剩下的人谁都没有动。

“走啊!”他开始有些恼火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要进城,那就赶紧走吧。”

他又将杯中剩下的啤酒举至唇边,可是因为要尽力地控制自己而显得有些发抖。此时黛西的声音促使我们赶紧站了起来,一起走到外面那炽热无比的石子汽车道上。

“这就走吗?”她很不以为然地说,“就这样?难道我们连支烟都不让人家抽吗?”

“刚吃饭的时候大家就一直在抽烟。”

“哦,算了,咱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去玩吧,”她央求道,“这天太热了,别闹了。”他没有回应。

“算了,随你的便吧,”她转身对乔丹说,“来吧,乔丹。”

于是她们上楼去做准备,至于我们三个男人就站在那儿无聊地用脚把地上滚烫的小石子踢来踢去。此时一弯新月已经悬在天边。为了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盖茨比正准备开口说话,可是突然间却又改变了主意闭上嘴巴,可这时汤姆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并且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说的马房是在这里吗?”盖茨比只好勉强地问道。

“沿这条路走下去,大约在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

“哦。”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真是不明白到底进城去干什么,”汤姆气冲冲地说,“女人总是心血来潮……”

“要带点儿什么喝的吗?”黛西突然从楼上的窗口喊道。

“我去拿些威士忌。”汤姆迅速答道,随后便走到屋子里去了。

这时盖茨比才硬邦邦地转向我说:“这是在他家里,我不能说什么,老兄。”

“黛西说话真是不小心,”我说,“她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充满了金钱。”他忽然接过去说。

的确如此。我以前却不曾领悟到这一点。这也正是她那抑扬起伏的声音里永无止境的魅力的源泉,金钱叮叮当当的声音,宛如铙钹齐声奏鸣的歌曲……仿佛一座高高的白色宫殿里富贵的皇后,国王的女儿,或者说黄金女郎……

此时汤姆从屋子里走出来,用毛巾把一瓶一夸脱酒包起来,后面黛西和乔丹也跟了出来了,两个人都戴着用一种亮晶晶的硬布做成的又紧又窄的帽子,手臂上还搭着一条薄纱披肩。

“大家一起坐我的车去吧,好吗?”盖茨比提议道。又伸手摸了摸被晒得滚烫的绿皮坐垫。“早知道就应该把它停放在树荫下面的。”

“你这车是用的普通排挡吗?”汤姆问道。

“是的。”

“那好吧,你来开我的小轿车,你的车让我开开吧。”

这个建议似乎很不合盖茨比的胃口。显然,他是很不情愿的。

“车里的汽油恐怕不多了。”他委婉地表示拒绝。

“我看汽油多得很。”汤姆还是不依不饶地嚷嚷着说。仿佛今天这车非他开不可了。于是他又看了看油表。“就算用完了,我也可以随便找一个药房停下来。现在这年头,药房里什么都买得到。”

在这句看似没有什么言外之意的话说完以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黛西皱着眉头看了看汤姆,而此时盖茨比的脸上却掠过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既陌生又似曾相识,好像我以前曾听第三者描述过似的。

“来吧,黛西,”汤姆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微微地使劲儿将她向盖茨比的车子推去,“让我来带你坐这辆从马戏团里开出来的花车。”

等他刚一打开车门,她便从他手臂围成的圈子里绕了出去。

“你用那辆车载尼克和乔丹去吧。我们开着小轿车跟在你们的后面。”

她过去紧紧地挨着盖茨比,还伸手抚摩着他的上衣。乔丹、汤姆和我一起坐进盖茨比那辆车子的前座,汤姆只有尝试着扳动他并不熟悉的排挡,然后我们就一股脑儿地冲进了闷热,将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

“你们看见了没有?”汤姆气冲冲地问。

“什么?”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似乎明白了我和乔丹是一直都知道的。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很傻?”他接着说,“也许我是很傻,可是有的时候我几乎有一种——一种第二视觉,它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也许你们根本不相信这个,然而科学……”

他停顿了一下。现在的事实回到他的脑海中,将他从理论深渊的边缘赶紧拉了回来。

“我早已经对这个奇怪的家伙做了一番调查,”他又继续说道,“我甚至还可以调查得更加深入一些,如果我知道的话……”

“你说你曾经找过一个巫婆吗?”乔丹风趣地问道。

“什么?”他一下子变得摸不着头脑,瞪着我们哈哈大笑,“巫婆?”

“去问她有关盖茨比的事。”

“盖茨比的事?不,我没有。我刚才是说我对他的来历已经做了一番调查。”

“于是你发现他是牛津大学的毕业生。”乔丹在一旁帮忙地说。

“哼,还牛津大学毕业生呢!”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要真的是才他妈的见鬼了呢!穿一套粉红色的衣服的牛津毕业生!”

“可他毕竟还是牛津的毕业生吧。”

“恐怕他说的是新墨西哥州的牛津镇吧,”汤姆嗤之以鼻地说,“或许是别的叫牛津的什么小地方。”

“我说汤姆,既然你这样瞧不起他,那为什么还要请他吃午饭呢?”乔丹生气地质问道。

“是黛西请他的。早在我们结婚以前她就认识他了——天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这时酒劲已经过了,我们都开始感到烦躁,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接下来便一声不响地专心开了一会儿车子。

之后,当T.J.艾克尔堡大夫那黯淡的大眼睛在前方出现时,我忽然间想起了盖茨比说的汽油不够的警告。

“只是开到城里这点儿汽油就足够了。”汤姆说。

“可是眼前就有一家车行啊,”乔丹反对道,“我可不要在这种大热天抛锚。”

汤姆很不耐烦地连踩了两个刹车,车子瞬间扬起一阵尘土,然后突然停在了威尔逊的招牌下面。过了好一会儿老板才从里面走出来,直愣愣地盯着我们的车子。

“快给我们加点儿油!”汤姆粗声粗气地叫道,“你以为我们是大热天停下来看风景的吗?”

“我生病了,”威尔逊站在那儿不动,无精打采地说道,“一整天啦。”

“怎么啦?”

“整个身体都垮了。”

“难不成你要我自己动手吗?”汤姆质问道,“刚听你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挺好的嘛。”

威尔逊相当费劲地从门口那片阴凉的地方走了出来,喘着粗气拧下汽油箱的盖子。他的脸色在太阳里显得发青。

“我不是有意要在午饭的时候打扰您的,”他解释道,“可我现在急着用钱,所以我很想知道你打算把你那辆旧车怎么办。”

“那你喜欢我现在这一辆吗?”汤姆问,“我上个星期才买的。”

“这车真漂亮。”威尔逊一面说,一面使劲儿地打着汽油。

“想买吗?”

“没门儿,”威尔逊自嘲地一笑,“我不想这个,我倒是想能不能在你那部旧车上赚点儿钱。”

“你这么急着要钱干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已经在这儿待得太久了。我想离开这里,和我老婆搬到西部去住。”

“你老婆想去西部吗?”汤姆大为吃惊地叫道。

“她说要去已说了十年了。”他半靠在加油机上歇了一会儿,把手搭在眼睛上,遮住了刺目的阳光,“这下子她可真的要去了,反正不管她想不想去,我都要让她尽快离开这里。”

言语间,小轿车已从我们身旁疾驰而过,一阵尘土飞扬,车上有人向我们挥了挥手。

“我应该付你多少钱?”汤姆十分粗鲁地问。

“这两天发现了一些蹊跷的事情,”威尔逊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赶紧离开这儿的原因。也是我为什么会那么急着为那辆车子的事儿打扰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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