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经天比我想象中要更严肃。
按照我设想的开场白,我应该要告诉他,“纪存希”是我们这代女孩的青春里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可是我最后也没有提起那个角色,因为对当下的阮经天来说已经不合时宜。
阮经天本人的气质,离那个曾火遍亚洲的调皮男孩贵气公子,实在是有点远,甚至他的声音也有了比以前更厚重沙哑的感觉。
2024年,与《周处除三害》里的陈桂林相遇,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比纪存希、比《艋舺》里的“和尚”、比任何刻板的印象都更加特别的角色。
如果你问阮经天,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猜,他会轻轻耸一下肩,说:没有为什么啊,这就是天意。
很难说为什么“天意”会阮经天接受南风窗专访的关键词。
这位男演员如今对人生因果的强调和了解,到底是陈桂林带来的,是黄精甫带来的,或者是年龄和经历带来的?但你也可以学他的办法:我们会在此时此地提起“天意”,本就是天意安排。
晋时(公元三世纪中叶),义兴阳羡,有一顽劣少年名为周处,自小丧父,疏于管教,而母亲溺爱,“未弱冠,膂力绝人,好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情肆欲”,以凶暴任性闻名乡里。
乡民把这个暴烈少年与南山白额猛虎、西氿长桥蛟龙并称“义兴三害”。有人劝说周处刺杀蛟虎,实则希望三害搏斗,只余其一。
周处杀罢猛虎,与蛟龙在河水中沉浮厮杀三天三夜,等他从下游归来,听说乡里都以为自己葬身河底而拍手称快,才意识到自己何等被人厌恶。周处幡然悔悟,后励志好学,成为贤良忠臣,战死沙场。
连接这两个故事的阮经天,也曾经是回头的浪子。采访中,阮经天几乎每句话都用“我认为”来开头,严谨得就像在回答一道试卷上的论述题——而后者或许是他以前最不擅长的事情。
台中小孩阮经天,曾经是个“问题少年”。他有游泳的天赋,在碧蓝的泳道里度过荣耀的青春期,一度被纳为中华台北游泳队的奥运储备队员。一路游进台中最好的高中,却仍因个性顽劣而退学,因沉迷网络游戏不回家,让妈妈登报贴寻人启事找了自己三个多月。
有天他在网咖睡醒,发现自己的钱包钥匙全都被偷走了,现实世界中真正的一无所有,让他意识到虚拟的刺激其实一文不值,他删除了所有的账号,慢慢走回家。
几年后, 20岁的他陪同朋友到台北试镜,自己却被选中,以模特身份进入演艺圈。当时台湾偶像剧正热,他顺应这潮流开始做演员,却并不容易:“我游泳的时候只要努力没有人游得赢我,可是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努力了,我还是演不赢人家?”
对阮经天来说,最开始的演艺生涯残留下来的印象是无可奈何与无计可施。每次在戏上,场景布好,灯光打下来,他会觉得自己好孤单,“别人都会拍戏,只有你不会”。
变化是一点一点发生的。我找到了他描述自己在表演上开窍的一段话:“那个状态就像是时间都变慢了,你可以看得到空气中细的灰尘,你全身起鸡皮疙瘩,从你的手臂一路麻到你的肩膀,到你的头顶。那个时候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一下被问住了,甚至要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26岁。
他回以一声“果然如此”的善意轻笑:“那它还没找上你。”
他用着坦诚的语气:“当然我可以跟你讲很多漂亮的话,我告诉你我会关注生活里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情绪,然后把它投入自己的角色,但是我要说,很多事情不是你预期的,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喜欢一个人,也不知道你爱的人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世界,不知道你明天会遇到谁,下一个工作你的心情是好是坏,生命就是你不用特意去寻找什么,它会来找你。”
两年前,《周处除三害》来找他了。
可能这个剧本早几年来,他都不会那么懂陈桂林。从业这些年来,阮经天用接近性来判断一个剧本与自己有没有缘分,他更喜欢能在某些地方与之相通的角色。
《周处除三害》,是一个关于寻找价值的故事。
电影里的陈桂林有一个执念,是告诉众人自己“有名有姓”。
在渴望扬名立万得到尊重之外,阮经天觉得,这种“有名有姓”的愿望,还指向一种对自我的找寻。
因为在遭逢“陈桂林是谁”这个问题之前,他已经花了大半生来弄清“阮经天是谁”。
向外界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可能会得到一些简单的答案:曾经的偶像剧一哥,年轻的金马影帝,常常表演狷介暴烈的角色,绯闻不断的俊美明星……可是一定有一些难以捉摸的真实,像水从指缝中滑走一样,散落在这些标签以外。
同时品尝痛苦与荣耀,这个影帝不仅带给他更宽广的事业版图,也拓展了他人生的纵深。
他拍了侯孝贤和徐克导的戏,与香港、大陆的不同班底合作,事业的局面被打开,接到的角色也越来越丰富,他不能再在片场犯错,也不能再以新人和学习者自居,这个世界对一个影帝的要求与对待一个奶油小生截然不同。
但是随后的尝试却不都那么尽如人意,《血滴子》票房口碑双输,《军中乐园》无提名,尝试古装剧却反响不佳。“金马50”缺席影帝影后合影,他遭遇从艺以来外界最严苛的批评,与那个带给他第一份荣耀的舞台阔别十年。
他偶尔出现在内娱综艺,虽然综艺感和好性格圈粉,但是对一位被寄予厚望的演员来说,沉浮于综艺节目,难免蹉跎岁月。
把头埋进水里,外界声响隔绝,世界呈果冻状在身边缓慢地流动,屏住呼吸深潜,他对此并不陌生。
再等一等,露出水面深呼吸的时机就要到了。
阮经天的回归稳扎稳打而又野心勃勃。
金马执委会执行长闻天祥看到《追缉》里的阮经天,觉得他跟以前大不相同,“他现在可以说是最会演哭戏的人”。
如果更仔细确切地捕捉那种不同,大概是原来的戏里,阮经天在演出“一个人”,而现在他可以演出一个人身上的一段时间。
去年年底的《怒潮》,阮经天饰演警察麦朗汶,展现另一种颓废型格,狼犬一般跃上银幕。此时的阮经天,盐水里浸过,血水里滚过,开水里呛过,身上浮尘洗去,他的眼神里有了沉淀的结果。
一个更成熟的阮经天与陈桂林相遇了。去年,凭借《周处除三害》,阮经天回到暌违十年的金马,再度成为影帝候选人。他对这个舞台深深鞠躬,过往纠葛烟消云散,演员阮经天,以谦和沉稳的姿态,重新获得认可。
《艋舺》之后,再次剃圆寸演道上的人,不同昨日。他演出了陈桂林的生命史,“能够用自己的人生观与其他的角色碰撞和对决”。
电影开始的时候,陈桂林在道上已小有名气。
而阮经天为陈桂林想象出了一段前史:一个在眷村长大的外省第三代,或许是因为隔代抚养,跟奶奶很亲近。所以他会有“陈桂林”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在眷村的小孩里,这样的名字应该并不少见。
杀人越货,搏斗追逐,电影开始,陈桂林混不吝而全不怕,色彩浓烈,节奏快速。等到故事的时空里流逝掉四年放逐时光,再到陈桂林上路除害,影调已有一点细微变化。陈桂林的头发微卷,胡子杂乱,瘦削的面庞压在鸭舌帽下,沉默隐忍但行动果断,像西部片里持枪的牛仔。
而阮经天知道,孤独不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无论一个人旁边有多少朋友,他处于多少社会关系,他终归会遭遇那个只能独自面对的时刻。
检视过去,阮经天觉得很有意思的是,有时候越用力想要证明自己的作品,结果往往越不如预期,而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时候,自己反而就做到了。
一开始《周处除三害》的剧本不是这样,这个角色也不是阮经天,但机缘巧合,最后还是由他来演。
阮经天参与了陈桂林的诞生。
角色与角色,演员与角色,巧合推动巧合,有因就有果,“你会成为别人的因,别人也会成为你的因”,生命如是循环。
阮经天现在会觉得,一个角色找到自己是命定的,而自己会选择他,也是命定的。戏和人生,对他来说似乎已不能分开提起。
他用自己的身体为陈桂林塑成肉身,给《周处除三害》贡献了非常有想象力的动作戏。一场是陈桂林在与警察陈灰的搏斗中,用香炉刺瞎陈灰的眼睛;一场是追杀第一号通缉犯香港仔,陈桂林惨胜,将香港仔的舌头咬下来。
阮经天常拍动作戏,也爱拍,他喜欢为动作戏进行训练做准备。但除了为打戏练出肌肉和力量,他更在意每个人打斗的时候都在用不一样的风格,比如李李仁饰演的警察大概是在学校里学来的格斗,所以他有章法有技巧,而陈桂林更像个野兽。
当陈桂林与香港仔缠斗,除害的目的或许还要靠后,对前一天在剃须刀下受辱的复仇,激发了这位狂徒内里的血性。阮经天很想让别人感受到陈桂林身上的压抑与狂暴,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传达一种身体性的惊惧和痛苦,他想到,“用咬的”。
于是,在生死时刻,陈桂林咬掉了香港仔的舌头,同时完成反杀、复仇和除害。在拍戏之前,阮经天说服香港仔的扮演者袁富华配合,在戏上“遇到了很好的对手”,所以能完成这个设想。
你会在这里感觉到陈桂林的痛苦和决心:被世界抛弃之后的困兽犹斗,非做成这件事不可。
可是故事到此又急转直下。寻找第二个通缉犯的途中,陈桂林在新心灵舍受骗,一度在尊者面前卸下防备,摒弃身外之物,放下除害执念。
这只野兽有自己的弱点。身患“肺癌”的他不仅有求生的愿望,而且渴望外界的尊重。身为通缉犯,从前只是暗角里的老鼠,现在却有一个机会能穿上雪白的新衣服,做“新造的人”。在一个不可逆的世界里,强烈的“期望和乞求”能让事情一瞬间扭转过来,这个前景的诱惑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一切假得露骨的欺骗都能被信以为真。
在走上除害之路之前,陈桂林曾经伏在关圣帝君脚下,掷出九个圣杯,企图确认自己的命运。他从一开始就需要一个外在的信仰,而原因是他“找不到自己”。
当陈桂林像《杀死比尔》里打穿棺材的乌玛·瑟曼那样,从地下脱身重新回到新心灵舍,执枪的牛仔不仅拿回了自己的命运,也拿捏了别人的命运。
阮经天不认为这些信众是“平民”。他们的选择造就了自己的身份,面对真相也得到了选择的余地,做出选择,就有结果,每个人都要为这个选择负责。这个故事里没有上帝,也没有行刑者,只有人人应该具有的独立意志。
这种具有存在主义色彩的思考方式,是阮经天从《周处除三害》,抑或是从导演黄精甫那里,一次重要的获得。
阮经天非常喜欢与黄精甫的合作。他与导演的交流很多,却很少聊戏,他们听坂本龙一,交流电影,聊人生况味。导演会给他一套衣服,让他无论冷热都穿着,就像是陈桂林的皮肤。在出演陈桂林的时候,阮经天被要求退回到那种怀疑恐惧、不喜欢自己的状态里,他在戏里学着再度与自己相处。
他已经很熟悉陈桂林了。
但还是会到那个注定跟陈桂林告别的时刻。
当演员很有意思,演员给角色一些东西,角色又留下一些东西在演员身上。接下一部戏的时候,阮经天知道自己要跟陈桂林告别了。但也不一定是永别,再在网络上看到片段,想起自己从前如何操作这个角色,那个角色的一部分生命又会活过来。
阮经天40多岁了,外貌仍然清俊,灵魂已增加了重量。有时候面对同一件事,20岁的选项还在,但是40岁的他已经不会去选了。无论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承受,他沉寂过也沉思过,陪伴家人,面对自己,好好感受这一切,结果是至少他现在更能够接受自己。
他对这个世界有表达的渴望,而表演仍是最好——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方式。20几岁的时候他想回去读书,没想到演了一个红透亚洲的男主角。后来他以为自己至少要拍20年戏才能拿影帝,结果28岁就梦想成真。他曾打算50岁就不拍戏了,可惜这份事业待他不薄,现在他想一想,那50岁之后不拍戏,也很无聊啊。
这大概就是生命互动。阮经天从前不是一个好学生,但是他真的在做演员的过程中,不断地学习如何做人做事,这或许会比“借角色多活一次”,更好地丰富了他的人生。
其实他应该很早就清楚“放松”的道理。
小时候他在泳道称王称霸,水会告诉他人生智慧。“永远不要跟它(水)对抗,要顺着走,在水里,你如果力量用得越大,你越是抵抗它,你越是不会动。”
40岁的人生在《周处除三害》这里得到一个总结,十年沉潜,一朝出水,所谓“回到大家的视野”,而只有他知道,其实他一直在水底摸爬滚打。
这就是人生,这也是天意。
他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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